我的农历戊申年
□ 曹 铮 十、又一个冬去春来 我从冯家老二处知道,八队有二十来户,大多数姓方,像他们冯家外姓的是少数。方家是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为了区别,老大家现在叫前方家。老二家叫后方家。老大家有三个儿子,一户是贫农,两户是中农。老二家有五个儿子,老大、老二是中农,老三家是富农,老四和老五都是贫农。后方家的老三家最冤枉,老头子最吃得起苦,种田也是好把手,有来个节俭。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花,农忙时临时雇了两个短工,土改中就这样被评为富农。而前方家的老大家,也就是现在的队长家,最讨了个便宜。队长的父亲是个浪荡子,一样分家,到土改时家中一贫如洗,变成理所应当的贫农。队里其他几个外来户都是贫农。这些过去虽然有所耳闻,现在在老二的描述下,一下子变得这样的真实!科学阶级划分还是人为的族群分裂?我开始疑惑。到现在我还自己忏悔自己在乡下的一些所为。有一次基干民兵演习,大概是林彪下达一号通令,上级无缘无故地要求所有的地主富农夜里到大队部听审。我们八队有两个富农分子,一个是方家老三,还有一个是他的儿女亲家。半夜心,一点多钟吧,队里青年人和富农家都沾亲带故,硬是叫我们几个知青勒令两个老头起身。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头睡梦中被我们猛烈的敲门声惊醒,跟着我们快速奔向大队部,被关到清晨才将他们放回。我们知道,其中一个老人路上因为受惊吓,屎和尿已经拉了一裤裆。 我下放时,大队的派性斗争也继续得如火如荼,原来的大队书记和大队长的个人的争斗,上纲上线就变成了夺权和反夺权的斗争。在这种形势下,生产队内也分成两派,代表原大队书记的为首的是冯家,而和原大队长打成一伙的就是几年后的大队书记现任的方队长。方队长、冯家兄弟日后都和我结成深厚的情谊。现在回过来看这些争斗,根本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什么叫走资本主义道路,什么叫走社会主义道路?当时谁都说不明白。当地大多数农民只需要粮食够吃,袋子里钱够用,他们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在公社窑厂买到点平价砖瓦,把泥胚草屋好好改造为耐得起风雨的砖瓦房子! 我下乡时已是一月底,生产队田里大部分农活都已结束,我们上工干的活只是和社员一起在建给我们知青房子旁平平土,搬搬瓦而已。和广大社员接触后知道,他们的眼界确实有限。大多数社员没有出过三余区,有些老年妇女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公社。有两个见过世面的社员,一个是生产队的会计,方队长的堂弟。他原来也是县中的初中学生,低我两届,由于家庭穷困和交通不便未上完初一就停学。另一个是一个上钢一厂的下放工人,年轻时在上海,三年困难时期响应国家号召回家务农,并趁机结婚成家。队里的小伙子、小姑娘都在是本地小学毕的业,有少数人在公社农中上了几天学。至于后来队里好几个孩子有人在我的协助下、有些也是在我的直接教育下考上了全国的名牌大学,做了专家,出了国,留了洋。那已经是二十几年以后的事儿了。 劳动中我遇到了我在农村一起劳动、生活和相处时间最长的张家兄弟,他们分别是县中六七届高中和初中毕业生。春节前那几天他们住在队长家。后来一起我们生活了近三年,一个锅里烧饭,一个房间睡觉,没有红过一次脸,也没有吵过一次架,在全公社知青中也算是个奇迹。张家二兄弟的父亲是中医院里的药工,母亲是家庭妇女,兄弟三个,生活在城里不容易。我和老大都是明白人,和则两利,分则两害,无非是烧饭哪个多做一些,少做一点,无论如何不能搞三个和尚没水吃的事情。不过公社、大队对我和张家老大的看法和待遇是完全两样的。插队第一年大家一致选举我是出席县知青积极分子大会的代表,名单报到公社,退回来名字马上调了包,名字变成张家老大了。大队推选学校民办教师,尽管我身体需要照顾,文化水平也高于老大,但这些安排我自然是没有名分的。种种事件以后,我心静如水。但我也没有气馁,反而更加努力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几年后,我在生产队养猪、扫盲、搞杂交高粱、在公社做九二零菌要、作五四零六菌肥等农村科技活动中出了名,我还是被选为南通专区的知青积极分子出席了区、县的知青积代会。七二年开始我成了全公社知名的“全科”的代课教师。所谓“全科”,即什么年级的课,什么科目的课都难不倒我都,我都能上好。在领导、教师和学生的眼里,我的业务水平已经胜过公社里的任何一个公民办教师!金子总会发光的,我用自己对知识的的执着证明着自己。 下乡后我更重要的事是过好生活关。下乡时,我用残存的钱买了两瓶奶粉和一些酵母片。真正的农村生活还是比自己想象要差得好多好多。好在那时节农村准备过年,家家蒸了馒头。他们把馒头做成两种,一种是磨出的上等面粉做成白馒头,一种是剩余的下等面粉和其他杂粮做成的红馒头。白馒头只是在农忙最艰苦是吃的,农闲时节,户户每餐就是一笼红馒头干,笼底下是稀了不能再稀的元麦屑,然后就是一大碗散发空壳味的咸菜汤。开始几天,肚子有些不适应,后来习惯了也就没有什么感觉了。时间长了,知道这里农民不是不想享受,不是他们不想讲究改善饮食。而是多年他们习惯了这种简单的生活。这样做,他们可以要省出更多时间干各种各样的农活。所以,许多和城里人吃东西的繁琐程序完全翻了个“个”。什么饭前洗手,便后洗手,见它的鬼去!后来我和农民一样“挑着大粪担子咬黄瓜”,一样“舀些粗盐蟹酱拌早饭”。适者生存,人有着天然的免疫能力。记住,在卫生和生存之间,生存始终占第一位!我想,我们现在的习总、克强总理他们也一定是这样走过来的人。 转眼间春节将至,我知道当地规矩,一般的外人不在别人家过年,就谢绝了冯家的挽留,一个人住进了知青屋。第二天,方队长带着我上街买了碗橱、锅盖、水缸和碗筷、菜刀等厨房用具,我自己上街买了米、油、盐、糖、酱油和煤油等。最使我感动的是队里社员几乎每家给我送来了馒头、糕和咸菜等。队长爱人叫我去仓库领了黄豆,冯家老三带我去邻队的豆腐坊做了十斤黄豆的豆腐。我一下子变成队里的拥有普通过年物资平均最多的“暴发户”。估计一下子吃不掉的馒头我只能切在筛子里晒干。领黄豆时还闹了笑话,我在知青小屋,听外面喊我名字。“快,队长老娘叫你去仓库领黄豆。”我想,队长母亲都八十好几了,她叫我领我黄豆?到仓库场,怎么找来找去没有队长母亲的身影?不一会,从仓库里转出一个三十几岁的高大女人,她是队长的爱人!原来这里叫称“老婆”为“老娘”。社员说,以后也要帮我在这里娶“老娘”! 除夕前几天,张家兄弟就回县城了。除夕那天下午,我和队里社员一起做了“五领先”,吃过“忆苦”饭,就钻回知青屋过“年”去了。所谓“五领先”,就是在那时风靡流行的一种的群众活动前的规范程序,时间大约有二十分钟。到了乡下,我才第一次见识。那天,全体社员集中在场地上排成三排。首先是一个人领唱,大伙唱一通革命歌曲,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敬爱的毛主席”一类的文化大革命的主打歌曲。然后再由一个人领背几段针对当前活动的毛主席语录。接着是队长讲话,传达最近上级的会议精神,谈一些队里的事儿,布置春节前后的具体工作。最后就是大家齐声慷慨激昂地喊口号:“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农民本来就散漫,有好多人还五音不全。不识字的大娘许多语录词语也不理解。比如像“吐故纳新”她们原本就不知道是怎样意思,背到这里大家就做“吐气吸气”状,引来的就是一阵捧腹大笑。至于吃“忆苦”饭,就是事先在靠社场房间的一户人家烧一锅麦麸粥,大人小孩嘻笑地跑去,每人象征性地吃上了那么一汤勺。 这种场景放在当今,人们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如果能够将它历史“定格”,这些又都是二十世纪朝鲜的“正在进行时”。我后来经常想一个问题:一我们这样一个泱泱大国的执政党,为什么那时没有一个“男儿”来阻止这些愚不可及的事情发生?我们只能从中国几千年的封建闭关的奴性社会统治时间太久来找到答案。是封建残余作祟,是帝王思想作怪!而且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意给人“捧”,一个也乐意“捧”着别人。明明是“凡胎”,大家起哄起哄就变成真的什么“万岁”了。所以,我们党好的理论不少,无论毛,还是邓,他们肯定都是历史转折的杰出把舵人,是一代的伟人! 但他们绝对又都不是神,伟人的自身肯定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乃至严重的错误。要遏制伟人犯错,我们一定要一个好的健全的、广大人民群众能够畅所欲言的、民主的讲法制的长期管用的制度,我们一定要既有理论水平又有实践经验的坚强领导的集体,我们一定要有大批的无私无畏的、以身作则的、冲锋在前的并且能与老百姓结成鱼水关系的官员,真正把各种先进的党建理论深深植根到中国的社会实际之中。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把中国社会的发展、把我们政党的兴旺寄托在一两个“明君”或是一两个强势的领导身上。否则,那段可笑、可悲、给国人带来极大痛苦的历史又将会重演! 我回“家”很早。记得那天晚上我孤身一人,吃得极其简单,在队长替我刚装的铁锅里烧了一块豆腐,蒸了几个馒头。不久,有些困,百无聊赖,倒头就睡着了。一天的劳累,一年的艰辛,被睡梦中的我丢得精精光光! 就这样,我原有的一个金沙的“家”破了,但我有了这样一个农村的小“家”,两间小砖瓦房,可以遮风挡雨。小屋两边环水,风景也不赖。没有那个可以随便再赶我离开。 就这样,我找了暂时的“工作”,在生产队队员的包容下,我可以靠生产力最最低下的简单劳动来养活自己,我可以叫二哥马上停止对我的月供,他可以无牵累地经营他早应该成立的家。 就这样,我从稚嫩的学生一下子变成为一个成熟的青年,和一年前不同,我耐得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忍受得起各种冷眼恶语的打击,也能承受种种待遇不公的折磨。也是一种别样的“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我在冥冥中知道,今后的人生之路我不会再靠任何人,我必须靠自己的心智来灵动地驾驭我的生命之帆。 熟睡着的我并不知道,我在知青屋还有十年的漫长时光,从现在入住起要到七八年三月的某一天,才应了邓公“让孩子们回来吧”那句深情召唤,我本来去十三队报到的户口才因为被大学录取迁出了这片土地。那时,我已娶妻生子,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睡着的我并不知道,一样在苦难中三哥和弟弟明天将从二窎步行来这里做新的一年里第一次的兄弟团聚。 像英国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雪莱说过,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在以后艰苦的日子里,我一直铭记着这句话。
完成于二零一四年八月二十日
|